——献给大勇,以及我们即将出世的
小海豚
时光消然流逝,回想起一年前梅里的星光,那是高原特有的璀璨的光亮。在最后的两个小时的赛程中,我和勇哥除了恶言相向,再无其他表达。我有我的坚持和倔强,他有他的不解和悲愤。我不喜欢他的不理解,他也不喜欢我的不顾一切。争吵声在那个宁静的山区深夜被放大。纵然如此,纵然勇哥内心的怒火足以将黑暗的天际烧得发红,始终没有弃我而去。早在4个小时前,因为腿部的伤势,勇哥就想过退赛。但是我内心的执念,却是完赛。我毅然向我既定的目标挺进,勇哥拖着伤腿,毅然陪同。
要说这次的梅里之行,还得从11年前那个美好的回忆说起。
11年前,我去到雨崩,目睹了此生中最美丽最壮观的景致。离开雨崩那天,望着渐行渐远的雪山,我流泪了。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还会回到雨崩。
于是,前年的冬季,当我知道梅里雪山越野赛开始报名,热爱越野跑的我,当然必须去一次梅里。我报了名,勇哥随后报了名。报名之后,我俩才有了第一次正式的见面。确切地说,算不上见面,那是一次夜晚的约跑,我完全没看清勇哥长成啥样。半年后,我却与勇哥携手前往梅里。通常这种现象,就解释为缘份吧。
到达香格里拉那天夜里,在独克宗古城吹了点风,我感冒了,勇哥高反了。勇哥头痛加呕吐,第二天早上起来,仍不见好转,可他却坚持按原定计划前往飞来寺。谁知才走出酒店500米,勇哥又来了一阵吐。原本就没吃早餐,吐出来的全是刚喝下去的水。我寻思这样的状态,到了飞来寺勇哥也只能躺床上养神,而此时距离比赛时间不超过24小时,如果勇哥不能跑,那我就自己跑吧。
计划乘大巴前往,还没走到客车站,途中拉客的司机便蜂拥而至各种游说。其中一个声称马上就走绝不等人,且票价并不比大巴高,想着离客车站还要走一段距离,看着勇哥蜡黄的脸,将信将疑跟司机上了车。果然没等客,上了车立马发动起程。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按我以往的经验,这样的情况不等上一个小时就出发不了的。
汽车出县城一路驶向西北。勇哥靠在我身旁晕晕欲睡。我望着纳帕海寻找着属于11年前的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温暖时而冷冽。在那个时刻,我不知道该怎样定义自己。路和树都变了,山却没变;云和雾都变了,天却没变。
手表的海拔读数一直在下降。降到3000以下,勇哥有些许好转。听司机说着高反的笑话,勉强挤出点笑容,也不知道是不是苦笑。
当梅里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的心脏还是没忍住出现了一次早搏。11年过去,他还是那么美。
抵达飞来寺,如同预想的一样,勇哥光荣地倒在酒店床上,无丝毫动弹之力。我独自到街上觅食。飞来寺跟11年前大相径庭,四周酒店客栈成林,靠雪山街道筑起了围墙,可是那么雄伟的山脉,岂是区区一面围墙就能遮挡。
在路边的小店吃了面,给勇哥打包米线。勇哥也只是草草吃了两口,就不再有食欲。看来,第二天我只能孤军奋战。
谁知一个午觉醒来,勇哥竟奇迹般地恢复。不仅能走,还能跑,从组委会领回参赛包,勇哥竟然拉着我爬山,说是为比赛做适应性训练。惊为天人!
技术会由于乱七八糟的原因,开始得有些晚。赛前一个月,组委会就发邮件通知,55公里的组别,由于线路更改的原因,增加为62公里,可以根据情况自行更改。勇哥说不就多7公里嘛,改什么改。到了技术会却说,实际的距离大概有68公里到70公里。当场就想退赛,实在是与赛前的准备相差甚远。放在举步为艰的后半程,15公里的距离,可不是真正的15公里那么简单。可真要退赛?来都来了,还是跑吧。吾等必竟是俗人啊。
夜里睡得很不舒服。基本上以每隔1小时醒一次的频率熬到黎明。由于地处高原,梅里要求的强制装备很多,什么冲锋衣、长裤、氧气瓶,再加上食物和水,16升的包包被塞得敲敲的。
检查强制装备的是外国人,不容说明原因,只对照清单说yes or no。所以也不敢造次,该带的装备一件不落。快出发时,太阳出来了,照耀在卡瓦格博顶上,就是传说中的日照金山。人们常说,能看见日照金山的人都能有好运气,有个良好的开局,希望在赛道上能一切顺利。
整个比赛路线,实际上就是梅里的内转路线。一直绕着梅里雪山奔跑,风景自然不消说。开跑以后,先是长达10公里的下降路线,海拨从3600米山腰下降到2100米河谷,沿着梅里雪山一路下降,抬头便可见与山顶蓝天连成一片的皑皑白雪。跑在画里,又是下坡,一路上跟勇气说说笑笑,闹闹拍照,路途虽然险峻,倒没觉得累。
经过永宗桥,就到了CP1。简直是精神爆裂,感觉全世界都踩在了脚下,所谓亚洲最难的越野赛事,也不过如此嘛。在CP1几乎没做停留,打完卡,加完水就出发了。
高原的太阳炙烤着每一片树叶。没有风,或者有风,但我听不见。没有云,或者有云,我无心抬头。出CP1后,每一步都在上坡,从永宗桥到八一茶馆的路段,如果你问我有多远,我想告诉你,永远有多远,这段路就有多远。
我不该轻视高原,更不应该高估自己的能力。之前信心爆棚,也可能是受到了高原反应的影响,脑子坏掉了,所以才产生那样的轻浮感。
勇哥见我辛苦,走十步就要停一步,便劝我退赛。我除了翻白眼还是翻白眼,临近八一茶馆,我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勇哥说我状态太差,是因为受感冒的影响。其实我知道,我是高反,缺氧。
勇哥坚持让我卸去负担,帮我背包,还扶住我的腰,让我尽可能省力。我看时间已经很紧张了,不想连累勇哥被关门,让勇哥自己先行。勇哥让我答应到八一茶馆就退赛,我不肯。氛围就这样僵住,他不愿意先行,我不愿意退赛。
或者是意志力产生了效果,或者是对关门的恐惧激发了能量。我们在CP2关门前半小时,抵达了八一茶馆。
八一茶馆算是大站。所有组别都在这里汇聚。100公里组向左,20公里组向右,52和62公里组别继续向上。在八一茶馆喝了粥,喝了酥油茶,继续向上。与20公里组别对向而行,他们已经翻越垭口,沿着我们来时的路,一路下降,即将抵达幸福的终点。而我们,逆行而行,继续攀爬。
补充了能量,恢复了体能。上坡的路依然痛苦,却没有之前那么艰辛。隔不久就能与相向而过的20公里组选手擦肩,也算一种激励。
越接近垭口,越疲惫。越接近既定的节点,越感到目标遥不可及。行至海拔3800米的哑口,纵然是平缓的小坡,仍禁不住气喘吁吁。仅仅500米的距离,感觉走了五分之一个世纪。翻过垭口,就是一路的下坡。这条波起云涌的赛道,如同大起大落的人生,可遇,亦可求。
正值太阳最烈的时程,此前行在我们前面的选手,纷纷停留在路边的亭子里歇息。我却被尽快见到雨崩村的欲望打了鸡血,一路小跑,一路超越。在历经一个最为艰难的赛段,在克服自己痛苦的极点,在享受超越他人的快感中,雨崩村渐渐呈现在眼前。不消说,现在的雨崩无法跟11年前同日而语,新盖的房屋,新出生的孩童。但还能感受到这座小村庄在山间的静谧。
到达上雨崩,意味着又一个节段的完成。我们在补给点大口啃着西瓜,吃着补给,逗耍小狗。而后,幸福地踏上经下雨崩前往神瀑的路途。
依然是一路的下坡,在途中,我还特别寻觅了当年投宿的徒步者之家客栈。行至谷底,突然发现手杖忘在了上雨崩的补给点。
勇哥当然返回帮我取回。我让勇哥把背包给我,以减轻他返回的负担。
他走后不多久,我才恍然意识到,可以请后面的选手帮我们带到下雨崩,或者请组委会的帮忙保管,到时候再带回或寄回。
我赶紧掏出手机,结果电话玲响起在背包里。
我赶紧对着大山喊:大勇,大勇。
大山没有回音。
只能如此。我疲惫地背着两个沉重的越野包爬坡,以龟速挪到下雨崩的打卡点。
这是一个大站,不仅有吃的,还有住的。
可我并没有停留太久,时间流逝得太快,我不能再拖勇哥的后腿,为了不被关门,我必须先行一步。
我请打卡点的人联系到上雨崩的工作人员,得知勇哥已经取到手杖往下雨崩奔驰而来。便将勇哥的背包留在下雨崩,请工作人员转交。
来回五公里的距离,又值正午,勇哥在心急如焚的状态下跑出了最快的配速,为了追赶我,勇哥继续以高配速行进。我独自前行1小时,在即将抵达神瀑的时候,勇哥追上了我。
勇哥追上了我,腿却抽了筋,诱发原本受伤的肌肉再次出现疼痛。
我与勇哥携手,共同前往神瀑。
就在眼前,却未想到,这短短的路征,竟然成为这次比赛中我俩所经历最艰难的路途。
之前我还尚能依靠勇哥辅助,现在两个伤病残将,相互搀扶,相互鼓励,踏过雪地,越过溪流,路过打卡点,又继续向上攀爬,终于来到神瀑跟前。
勇哥见着神瀑很是兴奋,我却冷到不行。趁着勇哥拍照的功夫,我咽下了一包榨菜,又吃了一条能量胶。而后,开始返途。
勇哥一直在讨论退赛,因为他的腿伤感觉到无法坚持,而他又不相信我能够完赛,亦不放心我独自继续之后的赛程。
他劝我退赛,我说不。
他还在劝我退赛,我还是说不。
就这样,达到下雨崩的补给点,已是下午5点多,我们决定入站内休息。
站内有鸡汤有面条有酥油茶。我吃着面,勇哥找医护人员给他扎绑腿,脸上满是疲惫和不满。
我心里盘算着时间,估算着完赛的可能。
勇哥还在想着退赛,我让他独自退赛,他当然不肯。
这个世上,并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走出补给站的时候,我体力竟然完全恢复,也许是因为我的内心只剩完赛为个可怕的愿望。
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我必须完赛,因为这是一个关于爱的表达,一个关于爱情的纪念。我渴望得到那个完赛奖牌胜过了一切。
我开始在赛道上奔跑。森林里,天已经黑了,我只能想像奔腾的雨崩河水的壮美。在头灯的照射下,在河水流淌的声音里,我跑得很快。用勇哥的话说,几乎将他拉爆。
路上被我们超越的选手或许是55公里组的,他们小心翼翼,踏着狭窄的步道缓慢而行。
大约两个小时左右,我们在步道的远端,看见了灯光,从时间上来看,那应该是一个打卡点。
就在我们无限接近打卡点的时候,在漆黑的夜中,突然出现两个飘浮的亮点,发着绿光,我第一反应想到了聊斋,第二反应想到了磷化物,结果驼铃声响起,原来是一头牦牛。
吓得魂飞魄散,这牛会踢我们吗?会咬我们吗?会撞我们吗?
勇哥伸手抓紧了我的手臂,我伸手只捞到一把空气。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牦牛。
我们看不见牦牛,只看得见耗牛飘忽的眼睛。
不知道在牦牛的视线里,是否有四只同样飘忽的眼睛。
我们就这样站在黑夜中与牦牛对峙。大约过了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在远去的叮叮当当的声响中,飘忽的绿光消失了。
大呼一口气。继续向前。
不多久,就看见了打卡点。聚集了好几个人。其中几个已决定弃赛,正大口喝酒?或都是喝水,时间隔得太长,我忘了。还有一个,不甘愿退赛,又担忧独自一个人在黑夜中穿越峡谷,听说我们要继续前行,很是高兴,当下组成三人小组。
出了打卡点。沿着陡峭的峡谷蜿蜒前行。夜空中繁星点点,我仅能依靠往日的记忆想象澜沧江的壮美。也庆幸是夜晚,见不着悬崖的徒峭,见不着谷底深处隐藏的恐惧。
对于尼龙这个村落,我有着美好的记忆。它代表着苹果、奶渣、酥油茶、自酿葡萄酒和向导扎西。物是人非,人面不知何处去,苹果树也不知何处去。11年前的那段旅途,从雨崩河转澜沧江前往尼龙是我记忆中最轻松最短暂的路途。而今,这段路途被无限拉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用去那么长的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尼龙会在那个夜晚变成那么遥远。比预计的耗时多用了近1个小时,我们才到达尼龙的补给站。再往前,就是最后一个打卡点,也是第一个打卡点。此时离关门时间尚有7个小时,我们仍然有完赛的可能。
勇哥因为腿伤,已经不愿意再继续前行。再次要求我和他一起退赛。
我再次拒绝。
勇哥敌不过我的执拗,让工作人员再次帮他绑好大腿,跟随我再次上路。
也许体能到了崩溃的边缘,也许腿部的疼痛到了无法忍受的阶段,也许是那个夜晚的微风,也许是远处的犬吠……当种种负面因素诱发了勇哥所有的负能量,勇哥爆发了。
出站不久,勇哥就对我的固执进行指责。
我辩解,我说他可以自己退赛。他便指责我的自私。而后各种祖宗爹妈相继而来。而后,他跟小狗为敌,跟路上的石块为敌,跟隐约不见的路标为敌。吓得跟我们搭伴同行的小伙不知所措,只有默默提速,远离我们200米开外。
面对勇哥的责骂,我并不气愤,也不难过。对完赛以及完赛奖牌的欲望超越了一切,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动摇我必须完赛的决心。
激烈的争吵被沉默取代。我不回应,勇哥也骂够了。他超越过,以远离我50米距离的做法表达他的不满。
我行在三人队伍的最后,在那段宽阔的碎石路上,腿部的肌肉说硬,突然就僵硬了。我说过,赛前并没有针对这么长的距离做参赛的准备。手表的距离显示已经行进了69公里,距出发的时候已经过去17个小时。这是我玩越野以来经历的最长时间的比赛,也是最远距离的比赛。
越来越接近最后1个打卡点。无论我怎么拉伸,对双腿的僵硬感没有丝毫帮助,双腿几乎不听使唤。而后,再继续往前,还有10公里的距离1500米的爬升,还要黑夜中再次面对悬壁。我对勇哥说,我们到了打卡点就退赛吧。
勇哥不语。
还是死寂的沉默。
在接近最后一个打卡点的最后一个斜坡,由于腿部肌肉已经不受控制,我无可奈何选择了屁降,勇哥在坡底将我从地上捞起来,搀扶着我抵达本不是终点的终点。
在打卡点等待收容的过程实在是太漫长了。我们半夜12点抵达,直到凌晨4点多才坐上收容车。期间有比我们晚到近1小时的三位姐姐,不甘心退赛,最终在工作人员的劝说下放弃冒险。也有百公里的各路大神,或疲惫或痛苦的踏上前行的脚步。
我不知道人生中还有多少不完美需要面对,也不知道还将经历多少落寞,更不知道未能带回完赛奖牌的遗憾情绪将在我的生命中延续多长时日。我想,如果梅里是一种承诺,我将如同迁徒的侯岛,就算经历再痛苦的磨难,终有一点能够站在期望的目的地。
赛后查看排名表,62公里女子组别仅有2名完赛,而我的名字居然还能出现在成绩表第4。
对于这一路辛苦的路径,我始终心存感激,感谢勇哥在气到吐血之际仍然守护在我身边,更感谢他包容我他所不能理解的一切。